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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来便是酒,航行中不准饮酒,无论当值与否,这是铁律。当值期间自不必说,可不当值的也不能饮。大海诡谲难测,常有突发风险,若是遇上,醉酒便要误事,莫说帮助全船躲避灾难,有时就是自救都在顷刻之间,醉酒之人如何反应?要么丧命,要么拖累同僚,都是麻烦。

华威犯了两项大忌。

————

望月房的门掩着,里面站着一群人。除了当事五人之外,朱事头、柳暮言、徐锋也都在,也不知说了什么,徐峰满脸怒意,冲着华威直骂,柳暮言捋着胡子暗笑,朱事头站在旁边摇头。霍锦骁在门外瞧了两眼,推门而入。

“柳叔,册子。”她从人后悄悄走到柳暮言身边,将名册递给他。和柳暮言熟稔之后,她便改以“叔”称他。

“你拿笔记着,华威为事头,降一等,扣一月月银;赵春扣一月月银,今年核绩减半,不升等;李大山、宋兵、周财,扣一个月月银。”柳暮言头也不转就朝她开口,语气里犹带三分嘲意。

霍锦骁只得取出笔,用舌润润笔头,在册子上记录起来。

船上水手也分等级,一共三等,逐级递升,每年核绩一次,若是达到标准或有大功,便会升等。核绩根据每个水手日常表现来定,而这些表现一般由徐锋记录,再交由柳暮言统计并监督,最后收录在案,到年末由朱事头核绩后再给祁望最后定夺。一个水手要升到甲等,少说也要五年以上时间。像霍锦骁这样刚进来的是最末的丙等,而华威已经在船队呆了五年,各方面表现都不错,去年末刚升甲等,如果继续保持下去,便会调迁到别的船只当个小部领或是小事头,自己带一船人。

可惜他就是好赌。

“华威平时表现很好,在兄弟们心里也有分量,岛上的船正缺事头,他是最有能力胜任的人,如今降了一等,要再升回甲等最少两年,耽误太多了。祁爷,能不能网开一面?多罚些月银?”徐锋骂完华威又向祁望求情。

“网开一面?他也不是第一次赌了,三个月前才警告过一回,马上就再犯。就因为他在兄弟们心里分量重,才更不能姑息,免得带坏船上兄弟,养出一帮赌棍来。”柳暮言声音尖锐地驳道。

“老柳你……”徐锋怒瞪他,发现无用后又望向朱事头,“朱事头,你也说句话。”

朱事头摸摸圆下巴,为难地朝祁望开口:“祁爷,我觉得他们说得都有理……”

霍锦骁捂了嘴,想笑。这朱事头就是个和稀泥的人。

祁望倚在榻上喝茶,眉心拢着,一语不发地听他们争执,听了朱事头的话,“砰”地把茶壶搁到桌上,沉了声道:“废话!”

朱事头缩了缩头。

霍锦骁想到绿毛龟,悄悄咧了嘴。

“你笑什么?”祁望一眼看到她,冷道。

霍锦骁立刻闭嘴,往柳暮言身后挪了挪。

“站出来!你说说,怎么处置?”祁望坐直身,冲她勾勾手指头。

“……”霍锦骁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又挪了出来。

各色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硬着头皮开口:“祁爷,我只是个末等水手,这里哪有我插嘴的份,您别为难我。”

“少废话,我让你说,你就说。”祁望毫无笑意。

霍锦骁头疼。这话不管怎么说,她都得罪人。

“古人云,千军易得,良将难求。华威哥有能力又有威信,能掌一船之事,确是人才,若因这罚耽误了,确实可惜。”思忖片刻,她开口,只盯着他的眼,不理旁人,“然而俗语又云,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这掌船虽不似行军,动辄成千上万条人命,但也系了全船数十条性命,岂可因一人有将才便不顾此人品行,将人命视如儿戏?更不是脱罪之辞。禁赌禁酒既是船上规矩,敢问祁爷,船队是否有律可循?”

“有。”祁望虽仍无表情,目光却松了些,人又倚回迎枕上。

“国有国法,军有军法,家亦有家规,既然犯错,又有律可依,我不懂这还有何可争?铁律如山,法不容情,方是治国治家之本。余事首让律法,情者后靠,赏罚分明,才是严军。”

“说得好。”柳暮言第一个击掌笑道,“铁律如山,法不容情。”

徐锋和华威却都狠盯她,欲要驳斥,却又无法像她这般长篇大论,只气得憋红了脸。

“严军?我这是船队!”祁望走下榻,站到她眼前,俯望她。

“在我眼中,二者无差。”霍锦骁正色说完,神情一松,马上低头道,“祁爷,这是您让我说的,我随便说说,您就随便听听。”

这两日海上所观,商船战船成队出航,上下一令,规矩严明,哪里是普通海商?便是大安水师,恐怕也不过如此。

祁望盯着她黑青的头顶看了许久,才道:“听到了?就按她说的做。”

霍锦骁已经退到柳暮言身后,对旁人目光视若无睹。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

人倒是有点意思,就是锋芒太露,有时未必是好事。

————

按照船上规矩,赌钱喝酒的聚众者需降一等,罚月银,柳暮言先前的处置并不过分。

祁望发了话,没人敢再置疑,几个掌事者仍留在望月房里,其他们都退了出去。霍锦骁仍抱着册子要回直库仓,柳暮言要她将此事详细记录在案。

才走下甲板,她就瞧见巫少弥被华威以手肘勒喉抵在了甬道的舱壁上。甬道狭窄,只容得两人并排通过,此时被华威的人堵得严实,甲板上的和舱里的水手都不敢过来。

“阿弥!”霍锦骁瞧他被勒得脸色涨红、呼吸困难,急忙冲上前,却被人堵在了外头不让接近。

“你们两个胆子不小,敢暗地里告老子的状?”华威往巫少弥喉上用力一压,却转头看向霍锦骁,冷冷道。

“我们没有。”霍锦骁急切道,“你放开他!”

“没有?昨晚只有他进过杂物舱看到过我们,不是你们搞的鬼,还会是谁?”华威说着,伸手掐住巫少弥的脸,将他的后脑往壁上一撞,又道,“你刚才又阴了老子一把。想玩阴的,老子就陪你玩到底。”

“放开他!”霍锦骁不再解释,神情渐沉,目光中的亲切与笑意开始变得冰冷。

“放他?那你陪老子玩儿?”华威狞笑着把巫少弥用力摔到地上。

巫少弥被勒得喉咙生疼,不住咳起,眼角余光瞥见华威朝霍锦骁走去,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一骨碌爬起用力拽住他的手腕,边咳边道:“不许……伤她!”

华威怒震两把,竟没能震开巫少弥的手,气极地朝两边使眼色。

身边围的人立刻上来拉扯巫少弥,巫少弥仿佛这时才想起霍锦骁先前传授的武功,矮身一避,躲过抓来的手,双掌化作虎形朝外击出,人跟着就地一滚。只闻得几声痛呼与撞壁的沉闷声,要抓巫少弥的人被他猝不及防的攻击打退,撞到了舱壁。

巫少弥已经站到她身前,伸直了双臂道:“不许过来!”

“你找死!”华威大怒,挥拳便上。

“住手!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林良从舱口探下头,喝道,“别忘了,在船上斗殴,也是大忌。”

华威的拳僵在半空,后面有人扯他衣袖劝他:“华威哥,不能再犯事,再犯的话会被赶下玄鹰号。”

华威愤而收手,威胁道:“咱们走着瞧!”

语毕又朝林良冷道:“林良,我劝你少管老子的事!我们走!”

林良“哼”了声,看到华威带着人走远,他才从舱口跳下,跑到二人面前问起:“你们没受伤吧?”

“我没事。”霍锦骁回了句,藏在书下的手缓缓松开,走到巫少弥跟前,抬眼瞧他脖子。

“这帮混球!”林良也看到巫少弥脖子上三指宽的红痕,不由骂了两句,又向二人道,“我那有药酒,走,上我那坐坐去,给阿弥上上药。”

霍锦骁正有话要问他,便点下头。

————

林良的舱房在第五间,也是两人舱,不过比霍锦骁的舱房大些,只是大归大,里边堆的东西也多,到处都是杂物,铺上被子没叠,扔满脏衣,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坐。”林良大手一挥,把被子同脏衣都扫到床头,这才腾出地来。

“谢谢大良哥。”霍锦骁拉着巫少弥坐下,垂头仔细检查巫少弥的伤。

“我家祖传药酒,来,我给你擦擦。”林良已经从床底下翻出个瓷瓶,才拔开木塞,呛人的味道就弥漫了整个房间。

“我来吧。”霍锦骁伸手取来瓶子,往手心倒了些药酒,要巫少弥靠到床壁上仰起下巴。

巫少弥乖乖照做,她用掌将药酒搓开,覆上他的脖子。他只觉得伤口一阵刺疼,她的掌心却十分烫人,一时之间,也说不清是疼,还是暖。

“大良哥,你知道船上其他人为何不待见我吗?”霍锦骁一边替他揉着,一边问道。

“还不是因为华威。他是徐部领的表弟,人有些本事,跟船五年,在船上有点地位,兄弟们都卖他面子,久了就养成他这目中无人的臭脾气。你来之前,咱们玄鹰号有两个空铺,他想着把自己两个堂兄弟调过来,没想到被你们给占了,他当然看你们不顺眼。再加上你们又是柳直库的人,柳直库和徐部领不和,徐部领是水手的头儿,又是华威表哥,华威当然向着他,自然看你们不顺眼,挑唆着大家不理你,想让你知难而退。”林良一边给两人倒水,一边解释道。

“原来如此。”霍锦骁点点头,又问巫少弥,“阿弥,好点没?”

“没事。”巫少弥摸摸脖子,声音还有点哑。

“喝水。”林良把水递给他,又道,“华威欺负你是他有问题,不过兄弟们都是直脾气,日子久了混熟了,他们也不会怎么着你,可你却背地里出卖他们?赌钱吃酒是有错,但是兄弟最恨的就是暗中使绊子下套的阴招,你这样不是摆明叫人瞧不起你,别说他们,就是我都瞧不进眼。现在好了,梁子越结越大,他们真对你们怀恨在心。”

霍锦骁正喝着水,见林良也不赞同地看着自己,便将杯子放下,正色道:“大良哥,你也以为是我们告的状?我们来船上时间这么短,也没人提点过我们,告状要找谁我们都不知道。”

“找柳直库就能告,他是你上峰,除了和徐部领不和外,也对赌恨之入骨,因为他的小儿子就是个赌徒,欠了人一屁股债,两年前怕被人寻仇就悄悄跑了,听说进了海盗团,也不知真假。”林良摇头叹道。

“不管你信不信我,我都要说一句,我没出卖过兄弟。除了祁爷问我的那番话,是我亲口答的,但我不认为我有错,船队有船队的规矩,错了就要认罚。其他的事,我没做过。”霍锦骁知道他还是不相信自己,不过也难怪,这么多前因后果,别人不怀疑到她头上也难。

“真不是你?”林良面带疑思。

“不是。”她说得斩钉截铁。

“那就怪了。”林良想了想,还是想不通,便挥挥手,道,“唉,算了,不想了。我信你一回便是。你自己小心些吧,华威那些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多谢大良哥。”

霍锦骁冲他抱拳,笑容却有些沉。

才出海三天就遇上这样的事,往后的日子怕不好过,她得想想办法。

☆、扬威

柳暮言手里的事不算多,霍锦骁和巫少弥是丙等水手,虽然被分派在柳暮言手底下干活,但名义上仍旧隶属徐锋,日常还是要排班当值,做些杂役。

丙等水手算是新手,能做的事不多,也就是擦洗甲板、刷漆保养,服侍几位掌事的人,给其他水手打打下手,换言之,任何一个人都能使唤他们。而华威之事过后,他们果然很快就遇到全船船员的排挤,霍锦骁与巫少弥的事一下子多起来。

一大早巫少弥就被安排洗衣服,而霍锦骁则去擦洗甲板,几桶的衣服洗晒完毕,甲板清洗妥当,时已过午,霍锦骁和巫少弥去了饭堂领饭。

饭堂里只剩下小猫两三只。

霍锦骁去取筷,巫少弥则向厨子领饭。

“黄厨,今天的饭……”

“饭怎么了?”

“少了,而且是剩的。”

“你的意思是我克扣你们伙食?小子,有的吃就不错了,你们来得太晚,菜早就分光了。”

霍锦骁取了筷子才坐到桌旁,就听到巫少弥与厨子的争执声。玄鹰号的厨子姓黄,膀粗腰圆,穿了身灰色厨服,手里拎着饭勺,满脸冷嘲地站在打饭的窗口和巫少弥说话。她上前看去,巫少弥手里捧的食物比前几天少了将近一半,汤里只有汤花,涮锅水似的清可见底,肉糊成一团,像是粘锅底的焦物,没有青菜,连豆芽都没有。

“可是……”巫少弥分明看到厨房里面还摆着两大盘菜。

“看什么看,那是给人吃的。”黄厨瞪了两人一眼,把取菜窗口的木窗拉下。

“算了。”霍锦骁拉着巫少弥回到桌前,“晚上早点过来。”

“师父,你吃吧。”巫少弥不多说什么,将粗馍往她面前一推。

霍锦骁笑了笑,拿了块馍夹了肉糊塞进他手里:“一起。”

巫少弥想推,却见她已拿起另一块馍,撕成小块用汤泡湿后往口中送去,目光平静,并无怨言,他便低了头,不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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