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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冷风自小径的尽头吹过来,蛮横地拂去了她指尖残留的蜂蜜甜味。

郁棠慢而迟缓地眨了眨眼。

“我……”

轰隆——

天边乍起一声闷雷,盖过了她本就低弱的嗓音。

江禄海不耐烦地偏了偏头,“公主说什么?”

郁棠张了张口,“我说……”

真是奇怪,她的发间明明已经再没什么繁复的冠饰了,可眼下经风一吹,她却又觉得头上似有千斤之重,乌沉沉闷沉沉,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以为自己前世作为棋子被迫出降,不过是因着身后无人无所依靠,可祯贵妃与辛令仪一个母家强势,一个身份贵重,为何也会同她有一样的结局?

“我说,”

郁棠抿了抿唇,陡然拔高了声音。

“给本公主拿铁钳来!”

*

沉着脸的江禄海缓缓拧紧了眉头,哭嚎着的宫人们讶然住了口,彼端的笙箫鼓乐登时归于寂寂,行走着的锦衣卫也停下脚步,不约而同地齐齐望了过来。

像是一剪子划开了遮掩的华贵绸缎,小径之上一时阒然,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站在了对立的岸边,隔着一道瞧不见的沟壑,将或愕然或诧异的目光遥遥投在了郁棠身上。

轰隆——

雷声又起,这次却没能盖住她的声音。

“听不到本公主的话吗?”

郁棠握了握拳,挺直了腰背大声呵斥道:“拿铁钳来!”

最右的宫女提着裙摆跑向一边,不多时又抱着东西跑了回来。

郁棠接过宫婢递上来的铁钳,发狠一般地将其塞进了雪豹的嘴里。

铁钳沉重,她之前又从未干过这样的事,加之手上又有鲜血,动作起来自然没什么准头。

那雪豹虽说早没了威胁,可眼下被郁棠折腾得狠了,却也困兽犹斗般举起前爪,垂死挣扎地朝着郁棠挥了过去。

郁棠一动不动,倔强又执拗地抟心揖志。

她一贯怕疼又惜命,今次却没打算要躲。

虽然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前些日子还口口声声说要藏锋敛锷的季路元会穿过锦衣卫的重重封锁,第一个赶到她身边来。

季世子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手中握着那柄竹骨扇中的短刃,牢牢将雪豹的前爪钉在了地上。

独特的甘苦气息顿时覆上她的脊背,如同一道厚重又坚定的倚靠,就此撑住了她几欲垮下的疲软身体。

也不知季世子是否是刻意服用了某些药物,不过数日不见,他整个人便已经瘦了一大圈,原本矜贵的玉质金相透着些难掩的病态,淡色的嘴唇几乎趋近于死白。

郁棠抬头看他,“季大人。”

她闷声闷气,“你怎么来了?不需要避嫌了吗?”

“嗯,不避了。”季路元揉了一把她的发顶,“臣来替公主按着。”

他垂下眸子,用着郁棠记忆里那久违的纵容语调云淡风轻道:

“大胆拔吧。”

哗啦——

大雨很快落下,漫天雨幕之中,郁棠咬紧牙关,顶着满身的血水,亲手拔下了那头雪豹的尖牙。

*

乐事转眼变憾事,宫里再次乱成了一团。

辛夫人不到未时入了宫,失魂丧魄地接回了辛令仪的尸首,又过一刻,太医院传来消息,说祯贵妃失血过多,受惊小产了。

永安帝当即大怒,将百兽房今日的值守赐了杖毙,祯妃身边伺候的宫人赏了板子。

除此之外,继后辛氏因操办千秋宴不利,当日便脱簪素衣,跪于佛堂悔过,锦衣卫同知袁大人则因为巡防有失,罚俸三个月,还当众挨了二十军棍以示儆戒。

一番惩办看似风行雷厉,实则不痛不痒,明眼人都看得出祯贵妃腹中那个必定会巩固林家势力的皇嗣究竟死于谁手,只是可惜了辛家千金,大好的年华就这么凭白殒灭在了皇权争斗的暗流里。

暴雨愈盛,修整如初的柳庭苑中,郁肃璋缓缓摘下手上玉戒,手指探进瓷罐里,沾了些蜂蜜又拿出来。

他含着指腹,舌尖尝尽了那点香甜,而后才勾唇笑笑,重又将玉戒戴回了手上。

“殿下。”

江禄海端着茶盘,领着个躬身遮首的小太监走进来,“武英殿外的蜂蜜已经清理干净了,半点痕迹都没留下,奴才也将小郑大人带来了。”

假扮成太监的郑颂年随之摘下兜帽,“禀殿下,荆虹圣印已经盖好了。”

郁肃璋‘嗯’了一声,向后靠进交椅里,“这次的事,你父亲与你都是大功臣。”

江禄海忙不迭随声附和,“是啊,此番还要多亏了郑尚书心细如发,及时发现了那青釉黛盒的蹊跷,这才让咱们占了先机,借着陛下打压林大人的东风,暗自调教了那畜生几日,乘势安排了这一出引君入彀。”

数月前的京郊别苑,郁棠确实将存放流萤粉末的青釉黛盒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只是她却没能发现,那被盒口一分为二的并蒂棣棠花,在黛盒未开启前并非是端端正正地合成一朵,而是稍稍错开了一个几不可察的细小角度。

郁肃璋是个聪明人,对方既已经查到了流萤粉末,那便极有可能也查到了虎皮手翰。

他顺势而为,借着永安帝与辛氏这出此唱彼和的戏码,提前在武英殿外布了机关洒了蜂蜜,又故意安排郑颂年偷偷离席,以此引得那暗闯别苑的人自露马脚,搭上性命。

“殿下,经此一事便可确定,前些日子跟踪调查咱们的八成就是二殿下的人。”

郑颂年上前一步,“以防万一,可需要臣再加派些人手继续盯着二殿下?”

郁肃璋没说话,若有所思地转了转手上的玉戒。

“殿下可是觉得事有蹊跷?”

江禄海接过话头,“虽说辛家小姐单纯懵懂,不该被皇后娘娘与二殿下委以如此重任,可或许皇后娘娘就是要反其道而行,选一个最不会惹咱们注意的人去察看武英殿呢?”

郁肃璋抬了抬眼,“那支步摇呢?”

江禄海从袖中掏出步摇钗递到他手上,“在奴才这儿呢。”

金边的流苏随着他的动作晃荡出一个细小的旋儿,钗头缀着颗色泽极佳的明珠,熠熠闪闪颇为华贵。

郁肃璋沉了沉眸,“这步摇瞧着不像是宫外的东西,你先收着,过几日拿去司珍房查查源头。”

他慢条斯理地抚了抚步摇上的花纹,思及今日郁棠与季路元的风闻,又冷笑着将钗抛回了江禄海怀里。

“我记得孙大人说京郊的值守曾在别苑外见过一辆形迹可疑的马车?你给他传个话,让他循着这条线索重新去查,这次不要只盯着季路元,连他身边的那两个暗卫也一并查。”

“再找个机会,将今日花园里的事露上几分给辛令仪那个莽夫舅舅,咱们的季世子太过狂妄,既敢强自出头,那也合该吃点教训。”

江禄海应了一声,弯着腰便要退出去,临到门前时又被郁肃璋叫了住。

“有没有问过冬禧,阿棠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小径之中?时下情况如何?”

江禄海道:“已经问过了,冬禧说公主在宴席上打翻了酒壶,遂择了条近路,想回去换身衣裳。奴才方才也差人去了一趟栖雀阁,公主现下生了高热,正在殿中歇着呢。”

作者有话说:

郁棠:反抗意识觉醒中。

小季:老婆你想反吗?

郁棠:……你别催我!

第20章 梦中景

◎“平卢的冬天很长也很漂亮,阿棠想去看看吗?”◎

郁棠确实是病了,将辛夫人送至宫门后她便失去了意识,整个人烧得浑浑噩噩,躺在栖雀阁中再起不来。

如同一棵被掘断了根茎的幼苗,郁棠的精气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了下去。

高热一直不退,一碗药最多只能喂进去半碗,过不了一时半刻也会随着急咳一起吐出来。孔嬷嬷慌得白了半片头,只得一遍又一遍地用温水替她擦拭身体。

事实上郁棠也确实是被抽了根骨,她猜到了整件事的因由,故而伴着那汹汹而来的愧疚与绝望,主动栖宿进了一片晦暗又阴沉的封闭梦境里。

她在梦里回到了过去,那时母亲被先皇后囚在寝殿训诲,两个小太监奉着郁肃琮的命令趁机将她从冷宫骗出去,锁进了已故周贵人的偏殿里。

那是远比栖雀阁还要晦暗阴沉的地方,绿到发黑的藤蔓攀满了整面朱红的砖墙,枯根盘结的老树下还有半副小狗的尸骨。

她被吓得一动都不敢动,实在不明白为何曾经毛茸茸又软乎乎的小东西转眼竟会变成这副可怖的模样,于是只能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蜷在角落里瑟瑟缩缩。

“阿棠!”

郁棠小身子一抖,循声望向了墙角下狭隘的狗洞。

同样年幼的季世子正卡在其中,脸上挂了些彩,狼狈又难为情地冲她伸了伸手。

“别愣着了,快拉我一把啊。”

郁棠惶惶惑惑,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惴惴爬过去拽他的手。

直至季世子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实打实地站在她眼前,她才终于像是得到某种特赦一般害怕地流下泪来。

“我不是,我不是故意同他们出来的。”

她啜泣连连,心急地同季路元解释,只害怕自己此番造成的麻烦会惹得他絮烦生厌。

“是他们说,说母妃要见我,所以我才……”

“好了好了,没关系的。”

季路元用脏兮兮的手抚摸她的头顶,“我都知道了,不是阿棠的错。”

他从来都是坏脾气,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显得格外的耐心又软和。

“阿棠也不想的,不是阿棠的错。”

……

带着甘苦气息的温热大手轻轻拂去她脸上的泪珠,郁棠呜咽一声,在一片静谧的夜色里紧紧攥住了床榻旁的那只手。

“我,我不是要……”

她语无伦次地低声解释,明明已经病得神昏意乱,却也很快认出了榻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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